2007年10月26日 星期五

第二次重返研海 散記 阿佳

今年不知道是跟奇萊東稜犯衝還是有緣,六月的豪雨阻擋了原本的行程,大夥都很悶。因為大夥的時間難喬,而最棒的登山之旅,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而對於我只要人對了,每天下著大大小小雨的山中,也甘之如飴。

八月底昌偉去了奇萊東稜,這是他第一次去,也是最後一次。從自己開始爬山到現在也只不過短短地八年,在登山前輩的口中聽過各式各樣,發生在各地的山難。而這次山難就發生在自己親近的朋友身上,死亡離我如此的親近。

事發到這次返回研海林道,已經過了40多天,中間多次討論,也一度已經打算要再度上山,偏偏秋颱柯羅莎跑來湊一腳,又讓行程延宕至此。反反覆覆的波折,心上總是懸著一件事。

出發前的兩三天,開始整理裝備,這回的目的很明確,所以特別精簡自己背包裡的東西。我想這是我爬山以來,離開家門時,最輕的一次背包。

到新社辦集合時,其餘的人都已到了,家瑋,信炎,野馬學長來送行,有點匆忙地幫育隆唱了生日快樂歌,在一切的歡笑與聊天聲下,我的眼神一直無法對上她的眼睛。她對我說話,但她的眼睛,她的心似乎不在這裡。

一路跟司機大哥聊天,很快地半夜十二點過五分,又來到了綠水露營區。清晨五點大夥陸續起床整裝,裝了好幾條傘帶的背包,還是在平常重量水平以下。這次多了人手,大夥分擔掉公裝的重量,讓我背起來有點不踏實。

過了岳王亭的吊橋後,一路在中級山林裡陡上到索道頭,路徑比起五月來的時候乾淨許多,上到下線林道的造林工寮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有造林工程在進行,難怪整理的如此徹底。而所謂的造林工程,是先把原本次生林砍掉,每隔一段距離種上50公分的小苗木,地面曝曬的如此直接,伐過山林如此的觸目。

下線林道路況良好,除了過幾個小溪溝外,可以媲美高速公路。到了二號索道頭準備陡往上線林道,這段路才真正地體會到研海林道的威力,埋藏在芒草裡的路徑,一人高長莖,搖曳的紅穗,在肌膚劃下痕跡的細齒,把芒草的特色發揮的淋漓盡致。厚實的芒草叢,可讓人背著大背依靠不會倒下。唯要小心部分路徑在邊坡處,一不小心就會踩空。一走入芒草叢中,整個人小小地興奮起來,雖然緊繃的大腿一直在暗示該休息了,只好用龜速慢慢鑽,後頭的阿秤也似乎被我的肌無力傳染了。

搖搖欲墜的木棧道,用鐵線與傘帶勉強撐著懸靠在山壁上,看似完整的木板表面裡頭不知蛀蝕到何種程度,渡過時一定要小心確認。這裡離八月份曾先生提到的新崩坍處,不到5分鐘的路程,轉個彎就可以看到。此時接近中午,霧在山間飄蕩,不時地遮住崩坍處全貌。在此還要拉繩陡上10公尺後,再沿山腰約15~20公尺才到林道盡頭。

大夥在這裡朝霧裡望向西側,隱約可見的山壁與林道就在對面,事情就發生在那裏。我看著她的背影,那散發出來的氛圍,令人不捨。

這崩坍處不大,寬約30~40公尺左右,但向上侵蝕很高並且向東轉折。當場的研判下,領隊認為上切高繞較為安全,因此我們拉繩陡上後,在林道上循一芒草瘦稜上切。剛開始兵分多路,大家各自找可以容身而行的去路,盤算著切了太西會卡在崩壁上緣,偏了太東又多花的時間跟體力。好在從陡林轉為芒草樹林雜林時,隱約跟上了瘦稜裡的獸徑,不至於被困在芒草堆裡。大致上循著南北向的小稜往上爬升至一寬緩的肥稜上,爬升了約200公尺。找路的過程,也是默契的展現,前頭的找路,順位地壓芒草,後頭的做記號綁路標跟確認方位。

上稜後往西行,肥稜上樹木稀疏易行,此時已經快接近三點,有點擔心下切路途不知道還有多長。在肥稜的邊坡上朝西抓稜陡下,一度切的不夠西側下到崩壁上頭的芒草區,又攀升回在山坳向西橫渡到另一條小稜上。林相由樹林轉為混生箭竹。五點左右林中的光線開始暗淡,走在第一個的我,突然踏在一塊踏實的土地上,左右側有明顯的路徑。恍然,接回林道了。大夥響起了第一回合的歡呼聲。此處到0K工寮,還要過兩個拉繩的小橫渡跟拉繩上小溪谷,我們在此小溪谷取水。天色漸暗大夥的速度也明顯得慢了下來,原本十分鐘的路,我們多花了三倍的時間。她默默地協助大家過地形,只淡淡地說因為她背輕裝方便。

0K工寮被煙沒在芒草裡,裡頭還有三、四間隔完整可以住人。簡單地吃過晚餐後,找找螞蝗,秤被咬的地方最特別,在肚眼兒上,看來螞蝗不只吃飯,連家都找好了。有不少人被咬在腰際或小腿。不過有個人全身而退,猜猜那是誰??

大家還在燒水準備吃飯時,她靜靜地坐在巧妙距離的地方,輕輕地說她已經吃飽了。晚上順過了明天的流程後,男生一間,女生一間。各自準備就寢,今天紮紮實實地走了12個小時,幾乎都沒有甚麼休息。她躺在我旁邊,我們都拿個筆記本,我簡簡單單記下本日的情況,想詳細描述心思卻敵不過眼皮的重量,她不斷地振筆疾書,寫字的摩擦聲,翻頁的紙聲,在安靜工寮裡非常明顯。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

清晨四點,大夥陸續起床整裝,清晨很冷,工寮不比帳篷溫暖,在排隊等熱水泡熱飲時,她輕輕地搖搖頭,說不用了吃飽了。起的早了點,大家在工寮裡等著錐麓山變的更清晰一點才出發。

白天一下子就回到了昨天傍晚下切到林道的地方,也就是回程時的上切點。再往東行約20公尺左右,就是崩坍處,走到林道盡頭去看了一下地形,陡峭鬆軟碎石。接下來我們兵分二路,秤、芸菁、沛琦、毅毅去撿背包,我、雅羚、育隆負責去整理回程的路,相約一個小時後會合。

昨天有發現疑似八月份曾先生一行人上切的痕跡,但並沒有明顯的路徑,最後決定沿著昨天我們下切來的路來做回程的路,大致沿著小稜陡上,稍微避開垂直陡上處,沿著稜小小地左右腰繞。帶了兩支無線電上山,一支給了我們,一支在秤那裏,卻忘了確保者跟攀登者之間的聯繫工具。秤的聲音不時地在山林裡迴盪著。

一直主動想要上研海林道來,除了希望可以把背包帶回去給昌偉的家人外,也希望為未來的來奇萊東稜的登山者做點事情,因為我喚不回失去的生命,所以只能做些可以做到的微薄事情。有一條安全的道路,讓人快快樂樂的爬山,平平安安地回家。一句老調重彈卻重要無比的話。

一個小時後回到林道上,撿背包組似乎還沒有完成作業。秤跟芸菁相互喊話的聲音在山林間傳來傳去。趕緊去幫忙,此時秤在上頭做確保,芸菁在溪谷底已經找到背包並打點好。沒有另一條繩子可以確保我下去幫忙,那片陡坡並幾乎沒有另一個適當的確保點,秤使用的確保點,看不到OVER下方的芸菁,聽不清楚山谷裡傳上來的話。秤指點我下到下方1.5公尺處的小平台上拋傘帶給芸菁,小平台是突出於陡坡的,探頭看下去,藍色的小點在芒草叢緩慢的左右移動,於是我在中間協助秤與芸菁之間的傳達訊息,並且在吊背包的過程中通知上方的拉繩組背包的動向。

傾身出去下望,芒草垂壁直達溪床,溪底低訴著水與石的聲音。那是個很峻秀年輕的上游溪谷地形,若由下往上望去,你會看到藍色的天空被深綠色的山稜切割開來,你會聽到風灌進山縫的聲音。我很難不去想,她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傳達上來的聲音是壓抑而尖細。我很難不去想,那天她是如何著急地在無確保的情況在這個鬆散的陡坡上上下下的CALL OUT等待救援。我很難不去想,那一瞬間,她是如何不顧一切地下探深度去尋找昌偉的身影。

率先拉上來是昌偉的背包,大夥一致的口號氣勢磅礡地貫徹山林,上來的瞬間響起了第二回的歡呼,那剎那會以為回來的是昌偉,而不是只是顆背包。拉背包的過程,深深感受到自己體能上的不足,沒幾下腰跟手臂都痠了,一個欠鍛鍊的人。

芸菁上來的時候,最後一小段是無確保的狀態,因為上下路徑不同,主繩被芒草叢給糾纏住。當芸菁攀爬到跟我同樣高度時,她幾乎無法站穩,礙於地形身上綁著確保繩的我,無法第一時間給她扶持,她疲憊地坐在那裏不甘心地用力拉著主繩,希望可以把纏住的結給打開。那股勁散發著不甘心與無力的憤怒。

將背包拆解,大夥分攤後打包,離開傷心崩壁前,我們在林道盡頭上香,沛琦種上了龍眼樹,綁上了親手做的紀念牌。大家面對溪谷,想說話的人輪流說了幾句話,她的聲音裡透著過度的壓抑與轉折。

這回紮紮實實地兩天的行程,還不夠我們使用,在不摸黑,安全為主的情況下,我們在造林工寮旁過了一晚,山窗螢閃閃飛過,頭頂上星星爍爍。在育隆的LED路燈照耀下學弟妹們打起了牌,而老人們在原住民的歌聲中早早進入夢鄉。

回程的路上,背包裡多了幾樣東西,多了一點重量。邊走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尋找她的身影,看著她背著沉重的背包,重的不只是重量,重回現場的壓力,面對記憶的壓力,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壓力,面對眾多的質疑。她是多麼的堅強,多麼地沉默,多麼地令人心疼。頭一回在山上,我沒有聽到她的笑聲。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喪失一個登山的夥伴,這回或許..或許是她最後一次爬山。或許或許她會不想再見到任何有關係的人、事、物。也許只留下輕輕的搖頭與淡淡的聲音給我這個曾經一起闖蕩山林的學妹。

我記得事發沒幾天,連續有幾個人問我以後還會不會爬山,會不會去奇萊東稜。我很肯定地跟他說會,我一定會再來奇萊東稜,我會繼續爬山。只是奇萊東稜對我而言不會只是奇萊東稜,因為有朋友在這裡等著我來拜訪。繼續登山是紀念昌偉的最好方式,因為我們透過山而相識。

阿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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